南雪正好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舜远丨《天梯》

1.舜远,私设众多,ooc预警

2.送给 @三玟鱼冷冻仓库 ,迟到了好久。


“我是待在屋子里,和人打交道的......”

 

1.

“唔,好酸。”不知道做晚饭的人今天在饭上加了什么,只嚼了一口,舜觉得腮帮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放下碗去摸筷子:“是在饭上洒了一堆吗?”

“对,我帮你夹掉吗?”尽远咬着筷子问。

“好。”舜把手里捏着的筷子往身后缩了缩。

做晚饭的人总是喜欢加一些奇怪的东西——绵绵的果子,甜过头的佐料——从没有他要顾忌的口味。

“好了,吃吧。”是碗被端起来的声音。

刚扒拉了几口,就有人来敲门要带他们去大殿。舜撇嘴:“我饿,想吃完饭。”大殿在他的直觉里不是个好地方。人们崇拜敬仰的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大殿的门能关住也只有灰尘,每次门在地上磨蹭着被拉开,灰尘总先于所谓的神圣感往身上扑。

来人不敢催舜,一遍又一遍问尽远“今天吃饭为什么晚了”“你难道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末了加一句“十五六了,怎么在这件事上这样不懂事?”

那人统共念了几遍舜没数住,他放弃般咽下最后一口饭:“走吧。”

 

大殿倚在地势最高处,据说是因为离天越近神明越容易听到人们的祈祷。要经过很长一段斜坡,九级台阶,绕过两个弯......舜被尽远拉回心思,他拉了拉他的手轻声说:“是很长一段爬坡,是平路,放心走。”

路的坡度不是很大,但上坡总有压迫感,逼得自己放低,不像下坡。下坡路的风真实的可怕,它引诱人往下冲制造乘风而去的假象。人们总对下坡跃跃欲试。

春天的晚风已有虫子按捺不住,躲在树丛里鸣叫不止。不知道大殿的门能不能挡住虫鸣,叫它别搅了神明的清净。

转过两个弯后领路的人就停下了:“上去吧,祭司已经在等了。”

大殿的形态很奇特:殿身紧贴山壁而起,偏殿环着山体,仿佛被正殿拉拽着不松手。尽管祭司说这是神的指示,给予人们的自由的象征,尽远屡屡跟舜反驳:“这是被绑了翅膀的飞鸟。”

“大殿的门已经开了,祭司站在门口。”尽远道。

“欧德文,”祭司叫舜:“您走进去,走到最高处。”

尽远抬头看祭司,越年长的人拥有着越大的话语权——他让人们不要靠近大殿,他将欧德文请进了大殿。在城里似乎没见过比他更老的人,在尽远的记忆里,他出现时就有一头花白的头发和一把花白的胡子。他冲尽远点点头。

尽远晃了晃胳膊:“现在是平地,里面有台阶。”尽远牵着舜跨过门槛。

“您要记住脚下的路,以后您得自己走。”祭司在身后强调。

“......明天也得自己走吗?”舜问。

“都得自己走。”

尽远感觉舜吸了口气,整个人绷得笔直。他低声说:“尽远,走慢一点。”

来来回回十几次,舜似乎有点放下心:“我自己试试吧。”

“我在门口等你。”尽远松开手,在祭司的示意下迅速退出大殿。他这才敢打量大殿,与大大小小的神明相视。中央的代表正义的神正襟危坐,他看不见人们畏惧和恭敬,也不会看见舜踉跄着向他摸索去。尽远看着舜在高台前转过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祭司称舜为欧德文——正义之神的名字。神像额前的独角,也是舜额前冒出头的尖角。

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个彻底,祭司赶着让他们赶紧回去。不能让人看见神从大殿里溜了出来。

“七十八步,十二级台阶。”舜握着尽远的手往回走。

“好的,我明早提醒你。”尽远晃晃手。

从门槛开始到台阶下,要走七十八步,然后踏过十二级台阶,到达神明脚下。

路上没人跟着,尽远捏了捏舜的手用气声说:“大殿后面不是山嘛,但是刚刚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光点了,山上有人吗?”

“人不会住到山上去,或许是他们讲过的那种会发光的虫子。”下坡路容易滑脚,舜一个没站稳,狠狠扯了尽远一把。

尽远忙拽住舜的手腕:“萤火虫夏天才会出现啊,你怎么忘了......”舜握紧他的手,尽远听他有些紧张地说:“我们跑下去试试。”

破路上没光,不怕被人看见说不懂事,他们就这么从半路冲下来,差点滚作一团。

 

2.

阳光照进屋子时总是带着恶作剧的心理,它一下子从床沿边蹦到脸上麻溜地跑了一圈又一圈。舜卷着被子用脸狠蹭了几下,转了个方向。不想起,起了也是坐着,躺着没准还能做个梦,舜滚了一圈。

“咚咚咚”尽远敲了敲门,探进脑袋张望了一下闪身进屋:“不起吗?”

舜一把拉过被子掩在头顶:“我不想起。”声音闷在底下,显得有点委屈。

“可是你今天要去大殿啊。”尽远拉了一下被子,没掀开。他深吸一口气,隔着被子握住舜的双手往身前一带:“起床啦,懒虫!你今天可以出门了。”

舜点了点脑袋,顺着尽远撒手的劲又倒了回去:“又不能去玩儿。”他叹了口气:“不想去。”

可以出去的机会少得可怜,至少在他出现在大殿里之前他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并不存在。他梦过自己尖叫着从坡上大步跑下来,跑了三次摔了两次;他梦见自己在一群孩子中,拿着石头在地上画线;他梦见自己和别人比赛爬树,他摘了树上的果子而果子特别酸,因为尽远跟他讲过树上的果子......他梦见自己看得见。

上一次能放肆的出去貌似是很早之前的事,人类小孩的活动也因此窥见一角。秋收时节总有小孩被送到祭司这,他们在晚饭后围在祭司身边。走出了大殿的老人仿佛脱下了不苟言笑的面具,他愿意讲形形色色的故事——人也经历四脚着地的时期——他挨在老人身边忍住不去追问然后呢。

晚风里带着麦香的味道,义无反顾的扎进每个人的怀里。衣袍被吹得呼呼作响,他紧张地拽紧斗篷。

当然,每晚必讲的故事关于正义,关于神明欧德文如何治理这座城。(他曾向尽远求证过。)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总有小孩跟他打着商量“尽远,我在我家旁边找到好几颗圆石子,明天我们去把它兜来吧”“尽远,我们明天再比一次爬树,这次我找到技巧了”。他隐在斗篷下替尽远点头,同时渴望能碰到这样的梦。

他和尽远提心吊胆地做着蒙混过关的游戏,为此“撕心裂肺”地朝祭司哭喊,求他同意让自己出门。七八岁的他对尽远说:“他们都不知道欧德文就在身边。”七八岁的尽远对他说:“他们都以为尽远是个讨好祭司的小孩,老是挨着祭司。”他俩窝在小屋子里,为那些只有他们知道的笑话发笑。他暂时忘了想要一梦长大的愿望。

“喂,你今天是要当神仙的,神仙大人能让我不被骂吗?”尽远拉着舜。好容易将他拉起来,尽远咬牙切齿:“欧德文是个懒虫。”

舜一甩头:“哼!”

 

3.

欧德文是什么?是审判之神,代表公平和正义。

大人口中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于神明的传说,他们高坐云端俯视众生。祭司说在欧德文出现之前人类经历了太久的黑暗,各人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野蛮,恐吓,暴力。神明不忍心看人类就此混乱因而派下了欧德文。欧德文是法的化身,判是非清宵小,他教人们从四脚爬行变为双足行走——道德,良知和信任。人们聚集生活,遵照法的指示,寻求欧德文的庇佑。

祭典是全城人都要参加的活动,他们跪在大殿门口向跨上台阶的欧德文低头。人们浩浩荡荡的跪开,扭成弯来弯去的长龙。祭司从最前面恭敬地走出,背向人们开始哼唱乐曲。人们慢慢接上,极尽虔诚地歌颂,赞美花神的好容颜,赞美谷神的宽容,赞美风神和雨神的好脾气......赞美法神的决断。他们用心歌唱,希望欧德文代向诸神转达,众子民的敬意。

歌声窜进大殿来回冲撞,找不到其他出口,被后来者冲散。

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祭司迈进了大殿。他向众神求宽恕,擅闯大殿之罪。他向花神感激,山下桃花已开;他向谷神感激,新垦田地几何新播种子几许;他向雨神感激,昨夜新落的春雨......最后他求法神出面,祈求公正。

十几个人被带到人群的前端,祭司开始列举罪状请法神审判。

尽远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漏听一个字。祭司常说,求神审判也是神对人的教化,以此为戒。第一个是田地纷争失手打死了人,第二个是入室行窃更打坏了屋主人家的东西,第三个是被赶出家门的子女逼疯了自己的父亲......他们在祭司讲完后依次辩解,辩自己大意,辩自己别无选择。

尽远没来由的听得心慌,头顶的阳光烤得人眩晕。“啪嗒”,一粒汗珠摔进土壤,被雨泡过的土地晕不开颜色。山间灌不进风,呼吸都在蒸发水汽。衣服应该被汗透了,全黏在背上,他觉得空气中的水汽太稀薄了。

法神手一抬一压,皆判有罪。众人叩首。

那些人被揪着衣领直挺挺的拉走,鞋跟在地上划出的几道痕被随后载着祭品的轮子轧过。地上印着规律的花纹。

大殿门轰然关上时舜依然杵在台阶上,没有人担心闭着眼的法神像看不见。人影慢慢被压变形,尽远在门合上的瞬间,觉得舜站的很高。

门板撞在一起是一声痛击的闷哼,山间的树叶随意摆动了几下以示应和。他们开始吐新芽,盖在上一年未凋落的叶子上,层层叠叠的绿。

 

舜披着一身星光来敲尽远的门,四下一片寂静。人们挂在屋下的灯孤零零地转着,大家都缩在屋子里。

“我饿。都没留饭吗?”舜揉着肚子进屋。

尽远错愕:“你刚回来?我以为后来你出来了。”

“刚把我放出来。喏,还摔了一跤。”舜说着去撩裤脚,膝盖蹭了一大块泥巴印。祭典上的衣服已经被他换下来了,正裹着布衣,如果把额前地角遮一遮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

屋里火苗安静地跳动,时不时滴下一颗蜡泪。

“......我去给你翻翻有什么可以垫肚子。”片刻之后尽远捏着圆溜溜地东西塞进舜手里:“果子,不酸的。”

舜站着就是咔擦咔擦一通啃,看起来是真的饿了一天了。“尽远,你别怕......”他含糊道。

“什么?”

“今天早上我很可怕,对吗?”他和他面对面,看不见任何表情。

“是......是有一点陌生。”尽远顿了一下。

舜摸了摸独角:“因为这个吗?”

“嗯。”

“这有什么好怕,就一个独角。你小时候老碰它。”

小时候打打闹闹,尽远总是突然用严肃的语气叫停,伸手去摸摸舜的独角告诉他独角好像长了点。他总去碰和皮肤相连的地方,弄得舜一面痒地缩脖子,一面犹疑着该不该信他的话。毕竟尽远老爱这时候耍赖。

“很丑吗现在?”舜皱眉又碰了碰独角。尽远被他皱在一块的脸逗乐了。

“其实欧德文只负责审判,只是对有罪的人看起来比较无情一点。但是实际上站在上面的时候,我也在学习做欧德文。”

尽远拉他坐下。

“听审判的时候有点惶恐,会害怕自己是不是也会出错被判罚,现在还好。”

“噢,我还以为你在怕我。这没事,大不了我护着你呀,”舜很豪气地揽住尽远拍了拍:“就这么下去不会有错的。”

尽远推了他一下:“怎么可能有不讲道理的事情,你是神仙吗?”

“你见过被关在屋子里还要饿肚子的神仙吗?”舜委屈巴巴地讲,摊开手:“我还饿。”

尽远对着他的手啪的打了一巴掌:“没啦。”

“你看你还打我!他们把我关在大殿里饿肚子,你不来接我害的我摔跟头。我现在就想找你要个果子,你还打我......”舜躲了一下尽远动他独角的手:“痒。”

 

4.

春天溜得很快,气温也升得飞快。冬天是恨不能多加两块门板堵住风口,夏天就恨不得把房子拆了,太闷了。

舜通常只有晚上才能打开门透个气。人们都围在自己地小院里乘凉,被嘱咐过不准跑远地小孩才不会迷糊地晃荡到欧德文的门前。

夏天的风都是被烤过的,打在身上还缠着软趴趴的暖意。

“希望风大一点全吹进屋里,里面太闷了。”舜甫一跨出门就一屁股坐了下去,扯得尽远也跟着跌坐下来。

汗在夏天便不受控制往外涌。动动胳膊都觉得浑身湿乎乎得黏了一层,叫人坐立不是。舜呼了口气:“可算是能出来了,太难熬了。”

“欧德文也不用搞得这么神秘,祭司为什么不让你和人们一起生活?”尽远挪了挪被压着的手,热。

“就是因为不真实才会让人害怕,才有威严,人们才会信服。要不然都像你小时候一样乱跑,跑到欧德文门口然后发现欧德文没什么大不了,秩序不就全乱了吗?你看祭司带的那么多小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吗?”

祭司有一座非常宽敞的屋子,就隔在大殿脚下。屋子后面挨着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他们都说尽远运气好,小时候直愣愣地跑到祭司屋前才被祭司一眼看中要带在身边培养。然而他只是绕过了祭司地屋子,看到了被藏在后面地舜。

“可是我们都信服法神地管理就是因为他存在且审判公正。”

“那是因为人们相信神不会犯错。若是神像人一样生活,你怎么保证他不会像人一样犯罪?”

“算啦,说不过你,”尽远挥走一只落在膝盖上的虫子:“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祭司只管理祭典,现在发现几乎什么事都要他出面,人们犯错也是告到他面前。”

“事情很多吗?”

“对啊。他不是说让我跟着帮忙嘛,今天也跟着他跑了一天。东家怎么样西家怎么样全请他去评理的。他都快被赶着当法......”舜一把按住尽远,尽远眨眨眼捂了一下嘴:“我错了。”

“你不是说之前祭典的时候你就跪在祭司的身后吗,它一下子把你放到这么前面,应该是真的想让你学着当祭司吧。”

“不知道。但是以前跪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就没什么感觉,上次跪前面去了反而胆战心惊。你上次怎么知道我害怕的?”

“你后来都不来接我,还不来找我。”

尽远撞了舜一下,舜歪着连忙挪到下级台阶,举手告饶。

“我后来跟着去看他们怎么处理有罪的人了,那些人被溺死在城外的护城河里。”十几个人被绑着推出了城,他们就这么一个个被扔下去。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叫好的声音。祭司面无表情看着溅起的水花,他像端坐在大殿里的神像,表情都是凿出来的。

舜转身抓着尽远的手摇了摇:“别怕。”

尽远顺着指缝握住舜的手:“祭司为什么这么早开始让你参与祭典,你父亲呢?”

“我......父亲?”

“原来参与祭典的欧德文不是你父亲吗?”

“祭司告诉你的?”

“我猜的,我感觉你们很像。”

“去世了吧......我没见过。”

夜晚的蚊虫总是蠢蠢欲动,它们在低空不断盘旋企图落在人身上。尽远盯着手臂上鼓起的包松手去掐指印。他们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尽远拉了拉舜:“我们进去吧,外面好招虫子。”

屋子里依旧闷热。白天一直关着门,就这么敞了一会实在做不了什么改变。

“夏天赶紧过去吧。”

 

5.

听故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可以一直在故事里展开想象;讲故事是件刁难人的事,你永远不知道听故事的人有怎样的问题。

祭司或许被小孩问烦了为什么,把讲故事的事全丢给了尽远。那群小孩实在活泼,跟在尽远身后一个劲的问“尽远哥哥,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神仙”“尽远哥哥,为什么花神是女孩子”“尽远哥哥,为什么我们只能见到法神”......不用等到晚饭后,他们就蹦到尽远面前将他团团围住。云朵一层层的卷过来,盖住还有余晖的阳光争先恐后来看热闹。

小孩子是被送来跟祭司学习的,可一个个眨着圆滚滚的眼睛问出来的问题,尽远一个也答不上来。他磕磕绊绊解释,祭司可能会觉得事......

下面的话马上被抢了过去:“你为什么老是说祭司觉得怎么样呢?你为什么什么都不知掉?”说话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尽远涨红了脸也解释不清。天色暗下来,小孩哄闹着跑散,隐隐有笑声传来:“尽远哥哥,你快去问祭司呀!”晚间风吹过一阵又一阵,他耳尖那片红怎么也吹不淡。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复述给舜听,说小孩鬼灵精怪,问出来地问题比这两年他看祭司要判地对错还要难回答。

“你们以前都不问祭司问题吗?”舜笑问。

所有地小孩都是一个样,从前他们围在祭司身边从天上问到地上。他们问祭司为什么谷神是挺着圆肚子的,祭司说谷神富态意味着富足;他们问祭司为什么花神不戴花,祭司说花神爱惜花朵,不忍折枝;他们问祭司为什么法神是闭上眼睛的,祭祀说法神不愿受所见干扰,心中有是非。

似乎没有祭司答不上来的问题,于是尽远答得理直气壮:“我们不会问刁钻问题。”

祭司为什么要给小孩讲故事,无非是为了说明故事里的法神公正,让人记住法神的神圣。但是关于法神的故事,尽远还没讲完过。

“我觉得祭司就是因为我知道你的存在,才让我去的。”他佯装吸了吸鼻子,被七八岁的小孩欺负了。

“这不是坏事。”舜揉了揉他的头发。

“秋收结束了应该就好了。”

秋季是小孩疯跑的时候,人们只来得及注意田里摇摆的麦穗,摆摆手让孩子不要来田间添乱。孩子们上蹿下跳,远远地看见大人为了一块晒谷地争得面红耳赤,相约着跑远了。

尽远不爱跟着祭司去处理那些纷争,纷争令他觉得自己辨不清是非,祭司那些迅速的判断令人困惑,他不敢当面辩驳,在回去的路上斟酌开口:“我觉得您的做法过于严苛......”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走出横七竖八的房屋和纷争。祭司偶尔会点点头以示在听,他说:“尽远,不是所有纠纷都可以被化解的。伤人性命一定有错,未伤人性命的未必没错。”

“可是将他们交给法神审判,万一判其有罪,不就......”

“若真无罪就不怕法神审判。尽远,交给法神吧。”

尽远不再追着祭司,他停下来用脚拨弄着地上的杂草,压着草磨出个小坑。土壤下的根须缠杂交错,将翻出的土壤裂成几块。

法神通常不认可尽远的想法。他刚开始还有期待认为法神会赞同他的看法,但站在大殿内的法神冷漠地近乎无情,手一抬一压似乎都在责怪尽远心软。

舜宽慰他的挫败感:“祭司经历过太多事情,对人们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没事,慢慢来。”

晚风悠悠地吹着,他把晚霞的颜色吹开,天空低了下来。秋收结束了,祭典也结束了,那群捣蛋的小孩也不用再跟着了,尽远坐在台阶上,去拔那留在石头缝里的野草。他想起早晨的祭典被拖上来的那几个人,让法神审判的代价太大了。

如果不学着去当祭司,能去干什么?尽远想,应该不可能不去当祭司。他叹了口气。

天彻底暗了,妇人叫着孩子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尽远拍了拍坐麻的腿朝祭司的住处张望了一下便往大殿方向挪。大殿平时不让人靠近,舜斤斤计较祭典之后尽远不来等他。他停在九级台阶下。

山路上树影重重,山间隐隐有光在晃。尽远反身往回跑。

 

6.

尽远一直以为欧德文是天生就看不见的,毕竟故事里都是这样讲的。

屋子里四个人都被尽远风风火火跑进来给吓了一跳。除了祭司以外,其他三个都和欧德文一样额前带角——舜和陌生的一老一少。

小的那个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他拉了拉年长着者的袖口奶声奶气地问:“他是以后陪我的人吗?”年长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尽远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磕在他反手关上的门板上。他看见祭司走到面前跟自己说了什么,随后领着陌生人走了,他听到门口落锁的声音。他猛的反应过来没听清祭司讲了什么,太荒唐了。不知道愣了多久,尽远听见舜在叫他的名字。

“原来你以前看得见啊。”他后知后觉感到恐惧。

舜抱过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尽远,别怕。尽远,别怕......”

“我还出的去吗?”

“没事儿尽远,别怕。出得去,你本来就要知道的。没事。”

他看见舜的衣服上被水洇开一小块一小块,刚一低头,被洇开的范围更大了。“你是神仙吗?”他吸了吸鼻子:“你真的是神仙吗?”

舜拍着他的肩膀:“别怕,别怕......”

桌上放着崭新的烛台,火红的火苗在噼啪声里跳动,它正攀着灯芯往高处窜。烧开的蜡泪静静凝结在底下。

尽远久违地体验了一把舜小时候地经历,不过门在晚上也打不开。他靠着门板坐着,舜怎么拽也拽不动。

一个欧德文是神,那一群欧德文是什么?他花大量的时间盯着舜看。

“你怎么会突然跑进来?祭典结束后你不是都不来找我吗?”舜问尽远。

“我看到大殿靠着的那座山上有光。”

“那或许是虫子发出的光。”

“它就挂在树枝上,风都吹不走。那是灯笼。”尽远突然想刻薄地问问舜,你真的知道发光的虫子长什么样吗。

“你以为有人闯到山上去了是吗?”

“难道不是吗?”

舜蹲在尽远面前拉了拉他的手:“放心吧,祭司不会关着你的。这些事情你本来也是要知道的。不过山上没有人住着,这是真的。”

“判是非的究竟是祭司还是法神?我不想当祭司,更不想当法神,”尽远一把打掉舜的手:“那除了人呢,上面住着谁?”

“山脚没有路,我们都上不去。”他们为此僵持。

好在祭司并不准备一直这样关着他。尽远被带进祭司的屋子的时候,祭司对他说:“明天你继续跟着我。”

祭司的屋子比别人大了一倍,那群调皮的小孩偷偷摸摸问过尽远,祭司的屋子里是不是真的藏了什么宝贝。总是有人将主意打到祭司的屋子里,为此判罪了好几个人。

尽远悄悄瞄了一圈屋里——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把大殿的钥匙。东西甚至比舜还要少。

“我学不会判那些对错。”那些应该是欧德文的事。

“当祭司必须学会。”

“我不想当祭司。我不想再养一个欧德文出来,让人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欧德文真的会判是非吗?”

“那你想当什么?想当英雄,告诉人们都是假的?”

“这本来就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会判是非的法神,站在大殿内审判的也不是神!所谓的欧德文都是被人们圈养的......”

“然后呢?你去告诉人们站在大殿里的是骗子,让他们把他拖下来用石头砸死?欧德文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存在人们才有信仰,整座城才不会乱。”

“那不是信仰!那些信仰都是假的!”

门口传来门锁叩门的声音,屋里一下就安静下来。尽远忽然想起祭司之前调节的争吵,那时他刚跟着进门,一个陶瓷罐就砸在脚边。人们习惯摔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怒气。

他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大殿并非神圣不可青凡,那座山上住着人。”

祭司笑了笑:“孩子,那座山上没人。”

“那山上为什么会有光?是给怪物照亮的吗?”

“你看错了。山上根本没路,大殿四周根本没有上山路。”

“那大殿里面呢?”

“你不能辱没神明,”祭司叹了口气:“你实在不愿意当祭司也没什么。你记住,你若想当英雄,第一个被拖下来的就是欧德文。”

门打开的时候门外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从没听说过有人敢扯着嗓子冲祭司吼。”尽远扯了扯嘴角,他来之前刚冲欧德文吼过。事情偏都被他占去了,讲出来谁信。

 

秋收过后难得有段闲暇,人们总爱挤眉弄眼搞一些自以为是的暗号,朝尽远家努努嘴——人尽皆知,他家有个被祭司赶回家的人。

“你看他那个呆呆笨笨的样子,不被赶回来才怪。再不赶回来,日后冲撞了神明可害惨了我们。”

他们就站在尽远家的院外,嚼舌根的人把嘴里的果仁壳吐干净,用脚碾碎:“所以说啊,人啊还是学聪明点好。”

他们没看见神明同他讲再会。

 

7.

尽远等到天色全暗才敢摸索着往大殿走。冬天实在难熬,冷意都往骨头里渗。路上的落叶根本扫不干净,扑簌簌地往下落。他伸了伸冻得僵硬的手指,边搓手边呼气。坡路上黑黢黢的,天上单薄地挂着月亮,他把落叶踩得吱呀响。

拐过两个弯后大殿就在眼前。尽远抬头往山上望,山连同树木全化在夜色里。他绕着大殿跑了好几趟,偏殿两侧全是树木,一点被踏过痕迹也没有。

山上的光就是那瞬间被点亮的,高悬在大殿顶上。微弱的光源晃动着,慢慢安定下来。大殿的门上挂着发锈的锁,尽远扒了扒门缝,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到了祭司屋里的那把钥匙。

 

8.

欧德文是什么?是人们信仰里的审判之神。

人类的先祖在四足动物里是个怪物,他们渐渐学会不把自己当动物,而称自己为“人”,意为两足行走。人类蛮横,拒绝信任。部落的首领猎到了一头同样两足行走的欧德文,这种动物更奇怪,额生独角。他们不知道密谋了什么,欧德文成了被派下的“神明”而人类偷偷圈养了“神明”。这是被讲给祭司听的故事。

大殿门敞开,台阶上站着舜。

祭司迈进大殿。他向众神求宽恕,擅进大殿之罪。他哼唱着:人们亲吻花神的裙摆,祈求她早日带回春天;人们称赞谷神的雅量,愿佑收成攀升;人们歌颂雨神的活泼,初雪落进了田地......人们求法神出面,祈求公正。

尽远从最末端被拖到法神的面前。风刮在脸上凛冽的像要剔骨,他还要看人们嫌恶的表情。树叶上挂着化开的水珠,粼粼发光。

他听祭司一板一眼道:“第一人,入室行窃,坏人财产;第二人......”

他在辩解里沉默。

他看“法神”手一抬一压,皆判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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