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雪正好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时之歌丨《归去来兮》

1.新年快乐!送给 @奚子玟 
2.内含众多私设,ooc预警

“现在我们左手边的就是关于古东楻最后一位君主舜帝的壁画,”导游姐姐扶着扩音器晃了晃手中的导游旗,“这些壁画应该是顺着舜帝登位年份一点点记录下来的。色彩丰富而大胆,可见古东楻人民对美的追求……”
岩壁上的颜色几近剥落,除却依旧清晰的划痕,大部分都是灰黄的。又不准开手电筒,人们就着入口透过的那脆弱的阳光还真是难以感觉古人民的追求啊。界海一边嘀咕着,跟住导游听她继续背稿。
“喏,这是舜帝刚登位的时候领着子民向圣塔跪拜。根据现有史料来说,圣塔对于古东楻人来说就是信仰,”导游拿着旗虚空点了点画面:“这个伫立在远处呈三角的就是圣塔,而这边人群最前面的是舜帝。”
不断往里走,大底专家也觉得不像话,终于舍得在路面上装几盏小灯泡,默默地勾出一圈光线。岩上的画大多记着大功绩,俢栈道辟土地,祭先祖祈丰收,短短十几个场景织成舜帝一生辉煌的时刻。
“这是一场非常盛大的宫宴,”导游在壁画的尽头停下:“刻画者想借用这个场面来表达此时的太平盛世,所以借用舜帝的视角去欣赏和平安宁。”
从殿高处往下两侧一字排开,画面有将近五十公分长。虽然很难看清坐在高处的人是什么表情,殿中央的究竟是舞者还是乐者也无法分辨,可每个人都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几乎一致看向帝王的动作是根本不需要补充想象就能明白的肃穆。画面上残留着暗红色——代表着天家的威严。
“古东楻距离我们是在太过遥远,留下的记载不过是只言片语。谣传舜帝晚年喜怒无常,大家看这里,”导游拿着旗杆在舜帝身边画圈圈,“这是舜帝,这是奉茶的内侍,可他们之间为什么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呢?兴许是怕舜帝突然发怒砸杯子吧。”
导游小姐姐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一下:“好了,留给大家一点自己欣赏的时间,半小时后出口集合!”

大喜永远避不开大恸,古人讲祸福相依,悲喜交加。
东楻有古训,登位者必祭天,而能被上苍认可的帝王,通过天选之女即可知未来,谓之启世。
对辛帝逝世的哀痛和缅怀被逐渐抹淡后,新帝的祭天日和启世日在一片欢呼中到来——太史令反复推算了好几个时辰,才敲定的双喜日。
内侍躬着腰一路小跑进御书房,强咽下一口气:“陛下,公主求见。”
“弥幽?宣。”
弥幽踏进御书房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看见了父皇。舜端坐在那抬眼看过来的瞬间,冷静而疏离。礼服事实上是极难伺候的,光是转动一下就像是拖着百来号人活动。她慢慢跪倒:“恭贺皇兄完成祭天礼。”
舜赶紧扶起她:“这点事哪值得跑一趟。你怎么还没把礼服换下来,被这几十斤的东西压两天看你喊不喊疼!”
从天启仪式钦定的圣女身份落在弥幽身上起,就有言语传过接下来的新帝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东楻身份最贵重的两个人血脉相连,本身就是盛事。
“恭贺皇兄难道不好嘛?”弥幽吐了吐舌头:“皇兄,你告诉我你明天想问什么好吗 我回去先把它念顺口了明天也好准备啊!”
“你啊,什么事都要图方便。”
“当然啦!今天的祭词实在是太长了。那些只是念给百姓听的,我怎么记得下来!”弥幽抱住舜的胳膊不停地晃:“皇兄,你心疼心疼我吧!”
舜笑着拉住她:“你能给孤一个天下太平吗?”
弥幽站在天坛上时,突然有点明白父皇为什么总是对着皇兄叹气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他怕是已经忘了自己用什么蹩脚的问题搪塞她,他站在九层台阶之下对她说:“孤想看孤登位的五十年后,是怎样的景象。”
她抬手抹开眼前的时空,天空一下子色彩纷呈。短暂的“混乱”之后,画面归于平静,仿佛是拿琉璃镜映照下来的蓝天白云——空白的画面。百官还来不及议论,弥幽转身面向舜跪下:“无事可扰,无难需避……海内盛世!吾祝陛下万岁!”
群臣皆跪,高呼万岁。
弥幽瞥见舜对着尽远很轻松地笑了一下。
空白,无事,也不是不可能。

自从楻市的郊区被发现是古东楻遗址后,这个小城市仿佛迎来了生命的第二春。上至城市名字,大学专业,下至老百姓的口头称呼,凡是与楻字沾亲带故的都受欢迎得很;外乡的,外国的,数不清的人涌进楻市只为一睹古东楻余辉。广播中的女播音员用一种极其亢奋的语调播报着翻了不知几倍的经济指数和伸手可触的经济繁荣计划。
云轩刚坐下准备浏览一下五花八门的新闻找点乐子,一个男生就抱着一堆书跑到他面前怯生生地问:“请问,图书馆里有专门介绍舜帝时期的书籍吗?”
云轩扫了一眼他抱着的书,全是荒唐可笑的书名,什么《一千五百年前的辉煌——论舜帝不为人知的一面》《“陌生”的舜帝》《舜帝——古东楻的秘密》
……他扯了扯嘴角:“小朋友,舜帝登位四十九年,若论大事区区几十个字就可概括,论小事,你若不坐在图书馆里读上个十年,怕是读不玩。再者舜帝时期,政治制度,国家经济,社会习俗,文化潮流各自分门成册,你找舜帝时期,找什么?”
界海不记得图书馆有这么位牙尖嘴利的工作人员,他努力想回答些什么,想了半天:“那麻烦您帮我把书籍归还登记一下吧。”
云轩轻哼了一声,看着界海垂头站着,又说:“想了解舜帝去看古东楻壁画,一千多年后的人的天马行空你也敢信?”
“我去看过了!”界海提高音量,登时远处就有目光投来,他连忙放低声音:“可是就只有十几幅画面,导游讲的云里雾里我什么也没懂……”
云轩的神情突然变得有点复杂,末了摆出标准的职业微笑:“请问您还需要办理借书登记吗?”
界海知趣地摇摇头走了,整整一列书架上万本关于古东楻舜帝的书,他实在不知道该挑哪几本,之前几天借过的书里是什么内容都敢写。界海在心里对着自己的暑假论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馆长,这周的借书人和借阅书已经理好了,”郑应敲了敲门,走进来递过两个文件夹:“这周借有关古东楻的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又按单人连续借阅次数再理了一遍。”
“辛苦了。”云轩接过道。
“对了,馆长,我这个月末要请几天假,预备再去看看古东楻壁画。”
“行。”云轩头也不抬答道。
“您不会是要收徒弟吧?一个人忙不完古东楻的研究准备找个帮手?”郑应看他拿出前几周的数据一个个对照,惊叹道。
“你不是还站在这儿活蹦乱跳吗,暂且用不着找下家,”云轩随手摸过一支笔,在纸上圈了一个人名:“这个人,下次要还有借书,你记得叫我。”
“界海?好。”
界海这天还书登记完后,看着这次的工作人员是个和善的小姐姐,准备再问问有关舜帝的书籍时,就看见她抄起电话一通狂按,然后看着他用比方才温柔百倍的口气说:“你有什么问题等一下问问我们馆长,他大概都能解决。”
楻市图书馆的馆长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参与过最早的古东楻文物出土研究。虽然他提出的结论听着实在荒唐,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文物发现,他的结论总能被一一证明——活像他经历过那个时期一般。历史学专业特别是研究古东楻的学生们总是梦想着能与这一位大人物有一次触及灵魂的交谈,不过据说这位馆长是三十岁的样貌七十岁的脾气——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界海一路纠结于“我居然被云馆长嘲笑了”和“我居然和云馆长说话了”的震惊之中被云轩领进办公室。
“坐吧。”云轩拍了拍椅子,绕到书桌后坐下,歪头想了一会开始胡说八道:“最近图书馆准备办一个关于古东楻的主题活动,所以准备随机抽取几位借阅者做一些调查,你愿意配合吗?”云轩从见面起就一直绷着的脸终于在界海忙不迭的点头下露出一点笑:“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频繁的借阅有关古东楻的书籍吗?”
“我想写一篇关于舜帝的暑假论文,”界海不自觉的挠挠头:“但是找不到什么切入点,所以……”
“暑假,论文?你是大学生?什么专业?”
“是……大三,历史学。”
“所以你上了三年的专业课你的老师都没告诉你该怎样挑选有益的书籍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找一个不一样的切入点。我去看过古东楻壁画,那里几乎没有对舜帝的对外征战做过任何描述!可书上不是说舜帝最辉煌的成就就是‘平乱拓土’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国土面积的扩大虽然伴随着血泪但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再回过头去看,不应该是荣耀吗?壁画上什么都没讲,那有没有可能舜帝本身并非我们现在所描述的样子?而且,”界海偷瞄了云轩一眼,“先生您曾经的论断不也被认为是荒诞的吗,可这也的确是真是存在过的。”
“啧——”云轩倒进椅子抱着手臂盯着界海看,直看的界海发毛回想自己刚刚哪个字说错了,一句“对不起”已经涌到嘴边。
“嗯,有道理,”云轩点头:“但是,你借的书都有一个共同点——全是你们老师口中的‘专家’所著。所谓‘专家’可能就比你多吃了五十年的饭。古东楻壁画的发现时间是十年前,古东楻的存在时间是一千五百多年前。‘专家’顶多只有十年的时间重新建立一个论调,那么剩下来的四十年就只能用想象解释。历史需要大胆,但不需要四十年的想象。小朋友,你的出发点错了。”
历史在一次次被推翻中成立,小儿辈推翻权威者的论断,又有另一代小儿辈去推翻前代的成就。如此循环往复,变成“古人做过的事”。
“行吧,谢谢你配合抽查,”云轩结束话题,看界海一脸挫败好心补了一句:“你不妨再往前找找。”
“谢谢先生!”界海马上蹦了起来。

“孤不是在证明给你们看孤配不配!”
暮春的雨下得又急又猛,那水珠从屋檐边滑过还来不及逗留就被千千万万的后来者给挤了下去,砸在地上开出好大一朵花。等着一阵儿声势褪去了世界都变了颜色,像是谁看了盏汽灯,一片昏黄。
“啪!”听殿里的动静舜像是又摔了一本奏折,这是第几本了。尽远望了望天,太阳已经找不到影子了,但到处被笼罩在一种“余辉”之下,似乎仍在宣告它的主宰权。他慢慢攥紧拳。
殿内的音量越来越高:“你用不着拿先帝压孤!孤这么做本来就不是给先帝看的!先帝当年改先祖留下来的规矩时莫大人你在哪?孤如今动什么都要莫大人您说合不合礼法,先帝都不曾这么管过……”
里面越争越凶,谁也不肯让步。小内侍托着茶盘还没靠近就直打颤,顶着额角昨日刚被砸出来的伤巴巴地凑到尽远身边:“大人……”挤出的笑还不如哭。
“我来吧。”
尽远叹了口气,接过茶盘。
昏黄在争吵中退场,黑暗一下子翻涌上来。树叶都染上了黑的意味,依稀能辨认出晃动的样子。远处风吹来一声雷响。
两位议事大人出来的时候雨正巧重新落下,停在檐上,地上,缸上都是不一样的动静,混杂着“哗哗”“叮叮”。
他们后脚还没从门槛里收回来,小内侍马上对尽远躬身:“大人,劳您大驾了。”
舜一边捡地上的奏折一边叹气,见尽远进来挥了挥手:“站着吧,不用跪了。”一盏茶全下肚了嗓子里火辣辣地劲头还没过,舜随手就把茶盏往桌上一扔,茶杯立不住,翻出一堆茶叶。
茶叶应该是泡久了,卷着尖儿堆着。舜看着翻到的茶杯又叹了一口气,侧头看向尽远:“底下说送来了新茶,南边的高山茶,你去向内务府里要些。”
“好。”
“外面雨停了?”舜越过他望向窗外,黑暗顺着纱窗细细密密的孔溜进来,大殿里空荡荡的,烛火拦不住它们,硬生生演出一场落寞。尽远偷偷看舜,倦怠,愤怒,无奈,或多或少都能在他脸上留下印迹。
“孤总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可似乎所有人们都热衷于泼一盆冷水,谁也不担心自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远,”舜很温和地叫他的名字:“你帮我去圣塔里请冕下来一趟,行吗?”
他下意识躬身,像叶迟曾经教过的那样:“臣遵旨。”

“我市郊区西北的古东楻遗址中发现了一批瓦当,该批瓦当很有可能能证明舜帝的西北行宫真是存在,后续事件仍待研究……”
郑应关掉广播:“史学界争论了那么多年的西北行宫,终于要有定论了。”
“定论?不是还有待研究吗?”界海问。
“连馆长都被请过去了,在不出定论实在说不过去。”郑应一脸洞察先机的得意神态。
有一个自来熟小姐姐的好处就是她能把她所知道的八卦消息完美的结合起来传递给任何一个人,很显然,郑应作为一个自来熟的姑娘符合所有条件。
这位自来熟的姑娘消息网铺天盖地,界海犹记被她拍着肩听她语重心长地讲:“小伙子,得到馆长的青睐不容易,加油!”
被云先生叫一声小朋友有如此之高的含金量吗?界海闹不明白。
“当年谁不在猜古东楻的圣塔的真正掌权人是谁,甚至有人猜天启仪式选的就是圣塔的掌权人,而且还为此建立了一个理论体系……若不是馆长坚持否决,大家现在还在圣塔和东楻政权里绕圈呢……唉,说起来,你的论文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
界海很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光凭舜帝来说有太多的出发点,可是要质疑为什么古东楻壁画上没有他战功的记录这太难了……”
“哎呀,”郑应拍了拍他的肩:“你干嘛非要质疑人家的功绩?你可以换一个角度啊,比如什么舜帝的不如意啊之类的,古东楻史上不老说他摔折子吗,这边‘帝怒’那边‘帝愠’的……不过他也确实不容易,十九岁就登位了,底下那几位大人的孙子都估计比他打,谁能轻易相信他就是明君……再说以古东楻的地理位置来说,一个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特别是最后被塌陷,洪涝毁灭的国家,应该不需要什么热血少年……”郑应姑娘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话唠,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讲多了的时候,离图书馆的闭馆时间都已过去十五六分钟了。她“砰”一下站了起来,火急火燎往门口冲:“死定了死定了!大叔快关门啊,闭关啦!”
据说郑应因为延时被她敬爱的馆长罚去为广大人民服务了,界海看见她在卫生间门口全副武装和洗手台上的一块污渍较真。

最近图书馆的进门左手处放了一个展柜,摆着一片文字瓦。大部分瓦当上面带着“长乐未央”的字眼,可它上面却是“远客当归”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字。云馆长亲口承认这是市面上买的小玩意儿,为了响应市里号召带动新发现的西北行宫的关注度,使全体群众更好的了解古东楻。不过郑应私底下和界海招呼过:“有时候馆长的话只能信一半。”
暑期临近尾声,来图书馆避暑的人一下少了很多,那些长久处于被借妆台的书籍回到了书架上,椅子不再被频繁拖动,也不会被淘气的小孩再撞倒。一抬眼,挂在墙上的时钟走的正欢,日历簿被撕掉了一页又一页。只有馆口的那株老树上,一窝蝉不停的从早嚷到晚。
图书馆的文字瓦对界海格外有吸引力,他每天都要对着立柜端详一阵子。
“你看出什么名堂了?”云轩叫住立柜前的界海。
“这片文字瓦不像是从市面上买来的,像是从西北行宫那儿挖来的。”几天下来界海觉得这片文字瓦实在神奇,每一个细孔都像一段岁月。
“如果不像怎么吸引游客?”云轩看着瓦当说。
“可上面为什么是这四个解释不通的字?”界海刚问完,就被云轩翻了一个白眼。
如果所有的疑问都拥有标准答案,古东楻的噱头又哪儿来?
界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尴尬的引开话题:“先生,西北行宫没有存在的道理啊!单凭地理环境讲,西北的气候条件之恶劣,舜帝难道在西北专门建行宫欣赏风沙吗?古东楻与其北国边境不断发生摩擦,舜帝在西北边境建行宫,也太危险了。更何况,东楻史上记‘记群臣皆反建宫西北’,西北行宫没有意义啊……”
“那小子身边的侍卫也是北国人,不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危险嘛。”云轩在心里反驳道。作为时间之外的人,有时候看千年之后的人胡乱猜想千年之前的行为,真是又气又好笑——千年之后的人是人,可千年之前的也不是猴子啊,用得着想的那么光怪陆离吗?
史学界在那一批瓦当出土前不断争论舜帝西北行宫存在的可能性,史书上潦潦几笔,道不明任何理由。可它的确存在着。
“先生!”界海眼前一亮:“西北行宫若不为事,那只能为人。舜帝会不会在这宫里藏了某位佳人?又或者说是东楻史上提到的圣塔里的那位冕下?东楻史上屡屡提到舜帝夜宣冕下,却从未描述过这位冕下的来历,会不会……”
“咳……停停停,”云轩连忙打断界海:“别瞎猜,圣塔是不直接干涉古东楻政治的。和圣塔没关系。”
“先生,您是不是知道古东楻圣塔的事情?那位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云轩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圣塔比整个古东楻还要神秘,曾经有位前辈曾经调侃过,如果圣塔有足够的史料记载,未必就有古东楻什么事。这话要是被舜帝朝的大人们听到,怕是出了金銮殿就要一头撞死在殿门口的高柱上。他们拿着项上人头与舜帝抬杠,不肯削弱圣塔在东楻祭礼上的地位,可不是想让整个东楻让位给作为东楻精神支柱的圣塔的。
云馆长本人虽不是热络的,但办事还是会给他人三分面子——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尴尬的氛围蔓延开来,云轩只能和界海大眼瞪小眼。还好,界海作为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伙子知道给自己找台阶:“可是自始至终古东楻和北国摩擦不断,有史料记载的战争就不下十次,关系真的因为西北行宫而有所缓和吗?”
“摩擦是不可避免的,战争能否发动在于决策者。但是当西北边境因百姓而不至于荒凉时,两国也未必只剩下刀剑相向。百姓生活的前提是安宁,无论几座城墙,都挡不住他们对繁荣的渴望,更挡不住他们对战乱的恐惧。”云轩抱臂看着立柜里的瓦当,声音渐渐轻下去:“毕竟,不是只有百姓希望东楻与北国之间能够安宁……”
“什么?”界海听不清后面的话,转头看向云轩。
他极其狡猾样的勾了勾嘴角:“小朋友,暑假都过去了,你的论文呢?”
门口那棵树上的蝉拼尽全身力气般的叫,仿佛是为了叫住这个夏天。电视上《开学第一课》也还没播,还早还早。
界海实在摆不出笑脸,丧气地说:“郑应姐说她月底要去看古壁画,我准备跟她过去看看。”
“挺好的,你跟着她有不懂尽管问,可以省导游钱。”
“馆长,郑应姐不是图书馆义工吗?”
“是啊,”云轩赞同地点点头:“暑假是义工,平时是研究生。”最后云轩还热心的解释了一下:“对口专业就是古东楻壁画。”

西北行宫的事情从去年冬天吵到今年秋天,下头问,西北不是朝廷招招手就能安定下来的地方,怎么安稳的建西北行宫?上头反问,西北不安已久,谁不当他天高皇帝远,不建一个西北行宫,怎么稳定人心?反正和舜抬杠的永远是那几位大人,争来争去,左不过是怎么安定的问题。
舜觉得自己登位后每天都盼望着秋天赶紧来,慢点走。秋天实在是个容易上火的时节,一个没留意,就会发现自己的嘴边多了几个燎泡。那几位大人平时火气太大,秋天来了,等想到法子把自己嘴边的燎泡败下去,朝堂上的事情也已经拍板了,两头清静,多好。
尽远放了盏温茶在舜手边。
舜闻声看他,骄傲地笑了笑。大底是前些日子和几位大人吵架过头了,这几日舜连话也懒得讲,太上火了。他冲尽远摆摆自己手里的奏折,西北行宫复批的折子。
尽远弯了一下眼睛:“恭喜!”
舜将折子扔在桌子,清脆的一声。他和几位大人吵多了,难得看他们妥协,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门口的小内侍心里正盘算着,这几日没听见里面那位摔过折子,想必不顺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角的疤,还来不及乐,里头忽然“啪”一声响,小内侍腿肚子又开始直打哆嗦。

郑应被公交车颠簸得浑身不舒坦,瞥见身边那个亢奋的不知道闭嘴两个字怎么写的家伙,只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头脑一热把他给带来了呢?
到郊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深蓝的色带划过长空与灰红色接轨,拼接成一幅日暮景象。
郑应宽慰似的长舒一口气:“休整一晚,明天去看壁画。”虽然界海显得不那么需要休息。
他们挑了一个工作日,趁着走道里游客不多,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你来看壁画的什么决定了你要怎么样去看这些壁画。如果你想知道壁画的内容,那么壁画的颜色对你来说只是装饰,你不用过分在意。”郑应停下来看着壁画,“它就像在讲一个故事,内容表达的够清楚你就不需要导游,你应该去自己理解这个故事。”郑应快步走到壁画尽头,指着那场宫宴:“这个场景之前导游肯定有给你讲过,这是舜帝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你有没有想过这究竟是因为天下太平而摆的除夕宴,还是只是一个对外征战的庆功宴?再看舜帝身边,为什么空出了这么一个位置?有没有可能舜帝和内侍之间,实际上还有一个传递者,或许只是因为这场宴会他不在,而他又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因此给他留了位置?”
她似乎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宴会,能身临其境感受它的盛大。
“是靠自己的想象把壁画凑成一个故事?”界海有点难以置信:“可这样根本没有依据,太荒谬了!”
“不,壁画会告诉你它想让你知道的故事,而你只是选择以怎样的方式接受这些讯息。所以我说你根本不用导游,你自己去看壁画,你去看它的内容。”
郑应推着界海回到起点:“你自己重新看一遍。”
同样的圣塔,皇宫,和大殿。他像是被舜帝领着跪拜圣塔的民众,缓慢而虔诚的向远方走去——那是东楻。
等界海再一次在尽头站定,他想,或许舜帝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不在盛宴之上,而是他被认为有资格统领民众的那一刻,多么意气风发啊!
他回过头去看郑应,她还是盯着起点的那幅壁画出神,貌似带着很惋惜的表情。大底是感觉到界海的目光,她望向界海笑了笑,走过去:“你看出什么了吗?”
“舜帝大概是个很骄傲的人,壁画里他出尽风采,”界海开玩笑道:“感觉好像看出了点什么,好像又没有。”
云轩曾经说过,你的历史论断的被认可,并不在于别人夸奖一句有道理,而是他愿意把你的理论作为基础,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
“这种东西本身就很神奇,多看看没准哪天就有心灵感应了呢!”郑应故作神秘地晃晃头。
界海跟着她似懂非懂的也晃了晃头。

不知道后来界海自己有没有再去看过古东楻壁画,等郑应再一次问起他的暑假论文,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差不多了。”不过这个家伙打死不愿意把自己的论文拿出来分享一下。
但是千算万算,他应该也想不到自己的论文会被自己的老师拿来给云馆长,毕竟又是一篇想法有些不一样的论文。郑应有时候实在搞不懂云轩,他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猎奇心理,去看这些大学生论文的。
不过郑应有幸观摩了界海的论文,他的论文有一个极其浪漫的开头:“一个海潮打掉一块礁石,哪怕礁石拥有过往者都无法媲美的强大。但是,海潮会被遗忘,礁石却能以各种方式告诉人们它曾经存在过。”虽然论文内容并不浪漫,他结合舜帝晚年的一些行为,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适当推断了一下古东楻灭亡除自然灾害外的无法避免性——朝代的更迭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她忽然就想起了她当初论文答辩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我曾经问过我的老师,那些历史里的人们,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历史论断,会有什么看法?老师说,他们应该更希望看到一个不被歪曲的后世评论。大底历史学的魅力就在这,尽最大的可能,给出一个更贴近那个时空里的评论。
古东楻壁画算一个,西北行宫应该也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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